掌下風光
北京人把摩字讀成摸的音。對此,我是有些反感的。直到一天聽一位著名的理療學教授講課說,英文的massage是源於北京話的“摩挲”。我笑了,不敢苟同,想是戲說吧。堂堂著書立說的理療專家也這麼調侃,我又何必為一個字的發音耿耿於懷呢?怕是盲人的自卑在作怪吧。這麼一想,我發現北京人說的“摩挲”卻是挺有深意的。我輩目盲,卻能在醫行立足,不也是我們善於摸嗎!
中醫講有諸於內,必形之於外。明察病證就得有那知常達變,同中辨異的本事。明眼人靠觀其形,辨其色。我們盲人呢,只能憑手了。古人說指目之下有乾坤,說的是脈學。可爍爍的指目只觀寸口一脈豈不可惜?人體三百六十穴,三部九侯脈,以及那無數的肌性的骨性的標誌,變化莫測的反應點和病灶,不都是我們掌中的世界嗎?五尺身軀在我們的指下同樣神秘莊嚴。
無論明盲,要想做一名按摩醫生,第一關就是摸。正骨八法“摸、接、端、提、按、摩、推、拿”中第一法就是摸。粗大的骨節,強健的肌肉只是最最基本的觸診。我們要體察的遠不是粗獷的線條,而是那經、那脈、那穴、那皮肉筋骨、那氣血流變……中醫把人分成四肢百骸,五臟六腑,可我們要觸及的絕不是這些如積木般壘放在一塊的單元。我們要觸摸的是那如環無端的流動和網織下的瞬變。這些,或細小如絲如風,或深藏難覓難尋。“得氣”時穴間會有氣血的鼓蕩與收攝,“力達”時更有表裡內外的呼和相應。觸摸間便可大局在胸,變化掌握。這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我想,盲人是先天具有一些優勢的吧,至少,可借此以彌補視覺的不足。
一位文學家曾這樣詢問:“你們那用觸覺和形狀組合成的世界是什麼樣的?”其實,那是一片同樣的天地,只是在熟視無睹下,大家難以體會更多的精彩。於是,在我上課時,常會鼓勵那些有著健全視力的學員:“閉上你的眼睛仔細觸摸,指下的東西是不是放大了,清楚了?”回答我的總是驚詫的輕呼和興奮的肯定。
心手相連,絕不是一個文學意義上的詞彙。現代醫學證明,手在大腦上的反射區是最大的,而我們的祖先早就發現了心手的關聯,並以此命名了相關的經絡。並非明眼人的觸覺不如盲人,也許,盲人具有著先天的優勢。因為那是出於無奈,是感知體系形成過程中更多的利用了觸覺罷了。但只要用心,觸覺的敏銳是隨時可以開發,可以綻放的。如果不信,就請你閉上眼睛,吸一口氣,慢慢吐出,然後,把手放在自己的臉上。你會驚異地發現,即使是最細小的紋路和毛孔你都可以清晰地體察,那細膩的質感遠豐富於每日鏡前的熟識。
我們看似信手一摸的動作其實滿蘊著多年的積澱和功力。這是一門最古老的醫療,古老得你必須擁有同樣古老的知識作為底蘊。這又是中醫學中最具活力的一支,常常把最新的現代醫學成就利用。它能激發人體最原始的健康能力,卻又把本屬於心理學範疇的醫患和諧的治療極致地發揮……這是一個古老而又正煥發著青春的領域,走進它,是我正確的選擇,也是我的幸運。
雖然患有先天性視網膜病變,與許多盲人相比,我是幸運的。在徹底失去讀書寫字的視力前,我讀完了小學、中學、大學。記得1992年,當我拿到湖南財經學院的畢業證時,我沒有喜悅,沒有成功的自豪。我無奈地承認,我得到的只能是一紙文憑。我的視力已降到了0.05,勤能補拙的信念,笨鳥先飛的執著,只能助我完成知識的學習,卻不可能助我從事這幾乎完全依賴視覺的工作。按摩要有敏銳有力的手,更要有堅實廣泛的文化基礎和澄靜開放的心。相比十五六歲時的少年懵懂,我會多些領悟與洞察吧。於是,我半路出家了,並且如魚得水,一發不可收。
閉上眼睛,不是我所願,但既然閉上了,那就用手掌去遊歷吧。掌底風光無限,心中乾坤朗朗,好不精彩!
編後 本文作者是一位盲人按摩醫師。他在寫給編輯部的信中說:“我想以隨筆的方式把自己在工作中的感悟寫出來,並以這種較為輕鬆的形式宣傳中醫,改變一些人對盲人按摩的輕視和誤解,向大眾傳遞科學的養生知識。我寫點東西不容易,從定題到打字、排版查資料,很多看似簡單的事我卻做起來都很費力。但我喜愛寫文章,也渴望能把自己的心得和感想與更多的人分享,若能對讀者有些幫助那就更好了。”
王海龍1973年出生,2003年畢業於長春大學特殊教育學院推拿專業,一直從事臨床按摩工作。他曾在《中醫臨床研究》、《按摩與導引》等學術期刊上發表論文,兼任《中國盲童文學》雜誌副主編,曾在《北京文學》、《盲人月刊》等雜誌發表多篇文學作品。
王海龍的文章篇篇流露出他對中醫的感悟、對按摩的熱愛,對生活的執著。從今天開始本版將開闢“按摩醫師隨筆”專欄,連載他的臨床隨筆,希望能引起廣大讀者的共鳴與思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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